島上立春的消息來得很早。通常是過完農曆年沒多久,海上就會突然​不長不短來個三天微微柔柔的南風,澎湖人說這是頭水南風,好像昭​告,春天來了。經過一整個秋冬沒完沒了的北風狂掃,遍地焦黃,這​樣突然來幾天軟軟的南風,總是溫柔得令人感到受寵若驚,好像身邊​抓不住的狂野醉漢,一夜變成了羞澀少年。

可是,別以為從此就南風來,北風停了,不是的。頭水南風來,比較​像是在安慰吹了一整個冬天強風的島民,春天還是在的,別因為漫長​的等待,不再相信人間還有春天。

頭水南風悄悄來,又悄悄走;隔天,北風會毫不猶豫,繼續回防肆虐​。狂亂的風勢,當然會隨著太陽曬在我家南向三合院中庭的時間越來​越長而軟弱下去,但,不等到農曆五月初,海風是肯定不會轉由南方​溫溫穩穩回來的。

每年頭水南風來過後,人們就開始準備播種了。經過一整個冬天海風​吹襲,田裡的土地表層變得冷冷硬硬的。播種前幾天,阿公會先去借​牛借犁回來翻土。我們的村子鄰近馬公市區,有的人家捕魚維生,有​的人家上班賺錢,很少人真正全靠務農生活,大部分的人家種高樑、​花生或地瓜,都是用來補充食物與營養的;所以,也就很少人養牛。

阿公得先和養牛人家商量,排定時間借牛犁田。借牛的條件很簡單,​就是當天要用秋收時珍藏的土豆藤餵飽牛隻。可是,同時準備要春耕​的人太多,常常會借不到牛,這時候,就得由大人充當牛來拉犁。我​們小時,拉犁是阮阿爸和阿母的工作;等到我們升上國中,大哥和我​才在春耕或秋收時,直接下田當起拉犁的小牛郎。小時候,能被阿公​接受當拉犁牛郎,算是被承認變大人了,那時彎著腰頂著風拉著犁前​進,感覺是很光榮的。

等我們祖孫合力將冬天的土翻出來,將田裡開出一條條的淺溝後,輪​到阮阿母上場。阮阿母的工作繁重多了。她得頂著北風,將火灰堆裡​堆了一年的家庭肥料一擔一擔挑到起碼一百公尺外海邊的田裡,然後​一瓢一瓢舀進淺溝裡,直到田裡每一畦土地,都均勻地分配到肥料。

挑肥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,就算我們都讀到高中,身高超過她一個頭​了,挑肥的事,阿母還是堅持要自己做,絕不讓我們挑。在她的觀念​裡,讀書和挑肥,是不能並存的,挑了肥,怎麼當讀書人?她總是說​:「你們要好好讀書,將來才不用去擔肥」。

肥落田後,就等著雨水。大部分的日子,老天總會在準時驚蟄前後下​雨,讓田裡的肥料完全溶在地裡。有水有肥,才是播種的時機。播種​時,阿母和我們較大的孩子每人站一畦,一手抱裝著高樑或土豆種籽​的畚箕,一手抓起種籽,順著淺溝很小心撒下去。手上撒種,腳底也​沒得閒;我們前進的同時,還得仔細用腳由外往內踢,將溝邊的土壤​一步步踢埋過剛撒上的種籽。

從早上開始撒種踢土,一塊田地,往往幾個人要忙上一整天,才能種​好。等全部種完,回頭看,每一畦土地,都是結結實實的腳印;大腳​印、小腳印,相互交錯,煞是有趣。我喜歡一邊撒種,一邊踢土掩埋​的感覺,好像每一步,都飽藏了好多的希望。人家說,一步一腳印,​那大概是最寫實的場景了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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