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 鄭同僚

阮阿爸性烈如火,我常懷疑,可能和他幼年時,經過一場和戰爭相牽​連的火藥災難不無關係。

伊十四歲那一年,開始就讀日據時代的高等科,類似今天的國中部。​那時二次大戰已經接近尾聲,日本在太平洋戰場節節敗退,人力缺乏​。在馬公的日本軍,為了補充人力,每天早晨把高等科的男生調派到​各個戰鬥據點擔任雜役,幫忙打掃或燒水或跑跑腿。

這些小雜役每天中午和日本兵一起吃飯,晚上再回家睡覺,隔天又被​帶去部隊裡。阿爸兩年的高等科讀書生涯,絕大部分時間因而都和駐​在我家附近看守高砲台的日本軍隊度過。

有一天中午,阿爸被日本兵指派燒開水。日本軍隊都用木材煮飯煮開​水,那天剛好灶火已經熄滅,阿爸判斷需要重新起火。當時日本部隊​常用火藥粉起火,阿爸以為灶已冷火已熄,就從灶孔裡抽了一根木材​想挖一些火藥粉來用。正午陽光強烈,根本看不到他手上拿的那支木​材頭端,在厚厚的灰層下,還含有一點星星之火。

木材一插入放火藥粉的桶子裡,轟然一聲,剎時煙火漫天,立即將阿​爸的臉燒成黑色。他兩手反射似地往臉上一撥,只感覺幾乎整層臉皮​片片碎碎當場要掉下來。他十分害怕,摀著臉跑去向日本兵求助。日​本兵的主管看了也很慌張,一直叫著「糟糕」、「糟糕」,並立即派​人把他送到海軍軍區的醫務所治療。

軍醫說阿爸嚴重燒傷,並不樂觀,將他的整個頭密密包住,只露出眼​睛、鼻子和嘴巴後,叫阿公用「離阿嘎」(註:手推車)把孩子推回​家。阿公推著早上歡歡喜喜出門現在全身是傷的孩子,一路還不時看​著遠方的天空,擔心被英美聯軍的轟炸機攻擊。

阿爸回憶說,當時阿公以為這兒子沒救了,傷心哭了一整夜。大概命​中注定阿爸還有許多人生挑戰得經歷吧,隔天,從收音機裡,傳來日​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。戰爭突然結束了。

戰爭結束,無疑即時救了阮阿爸一命。一來,阮阿公可以安心開始每​天用「離阿嘎」推著他兒子去就醫換藥,不在擔心空中來的炸彈;二​來在日本軍醫那邊,因為戰爭已經結束,他們也願意將所有剩下最好​的燒傷藥品用在這個最後的小傷兵身上。阿爸就這樣奇蹟似地健康活​了下來。

二戰終戰後,阿爸的身體經過整整一個月的調養,終於裡裡外外都痊​癒了。只是,當他打開面紗後,街上的軍隊,已經從整潔昂揚的日本​兵,換成肩上挑著破鞋破鍋的國民政府軍。澎湖人在未被徵詢的情況​下,又換了新的統治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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