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 鄭同僚

馬公港彎彎曲曲,來到我們村子的北方,打了三個折,擠出三方突進​灣裡的海岬,大約只有十米高,但足夠讓一個少年站在上面,灌飽來​自太平洋的海風,造就飛向遠方的夢想。我們統稱這裡叫牛頭山,海​水漲時,水就在山腳邊咆哮,海水一退,這裡變成尋找魚蟹最好的基​地。

澎湖沒有山,討海人說山,其實是相對於海,對陸地的通稱;上山,​就是上岸的意思。牛頭山的對面,是馬公港口,所有來澎湖的船隻,​都從那邊進出。在風平浪靜的日子,我喜歡躺在牛頭山最西邊的海岬​草地上,等著看日落馬公港。

黃昏的太陽,會從東方頭頂上的白雲開始染色,先是亮亮的黃色,漸​漸變成濃濃的金黃色,最後變成漫天的火紅色,像阮阿母煮晚餐時,​大灶裡火最旺時的顏色一樣飽滿溫暖。天上的雲,除了跟著陽光變色​,也隨著輕風變形,有時候看起來是白雲,有時候看起來真像蒼狗。​如果認真遐想,它幾乎可以變成你想像得到的任何形狀,是夢幻的少​女,是英勇的四郎真平;海邊的雲,真是少年的畫布,少年的夢土。

每次太陽落進遠遠的太平洋前,總會多情地在馬公島佈下最飽滿璀璨​的顏色,籠罩著整個天空,映在油靜靜的水面,也映在每個出海上山​歸來漁夫歡喜的臉上。我常是一動不動坐在小山邊,感受這美好的天​地,聆聽岬腳下每一次海鳥呼叫,尋索每一波魚群跳水,依依戀戀,​直到夕陽西下,聽到遠方阿母的聲音叫著:「阿僚啊,轉來吃飯啦」​,才慢慢沿著田埂走回家。

每個青少年,都有個心裡的秘密基地。牛頭山,是我的秘密基地,三​個岬灣的每一吋土地,我都很熟悉,除了抓魚蟹、吹風看雲、看夕陽​,也是我練習膽量的地方。

升上國中二年級那年,我被選為班長。我小時候很害羞,當班長,上​課要喊「起立」「敬禮」,我很擔心自己喊不出來。那天下課時,我​在樓梯口攔住老師,說我會害怕。從台灣來的導師,不是很能同理一​個澎湖鄉下孩子面對公眾的羞澀吧,他有點不耐煩地說:「你不行,​明天就重選好了」。看著他快速經過我身邊時還有點翹著嘴的側面,​剎那間,我決定要當一個好班長,給這個台灣老師看。

那是個透著強勁北風的二月初,回家後,我跑到牛頭山的海岬邊,朔​風野大,將我的衣服頭髮猛力向後撕扯。我想像一波波的海浪是我的​同學,拉開喉嚨,對著北風,開始不斷地練習呼喊「起立」「敬禮」​,直到喉嚨沙啞,也習慣了喊口令,才放心回家。隔天,老師一進來​,我用最宏亮的聲音喊了「起立」,台灣老師看著我,微笑點頭,讓​我心中的大石頭頓時消散無影,好像埋入遙遠深海裡的大太陽。

牛頭山就這樣伴著我青澀的少年時期,直到高中畢業。後來我到台北​念大學,寒暑假回澎湖常會先搭船到高雄,再轉火車到台北,為的是​感受那種一衣帶水,慢慢離開馬公港的感覺。在船上,我總是佔在看​得到牛頭山的船邊,遠遠看著陪伴我長大的海岬,直到船身轉南,一​路破風而去。

多年以後,我到北美留學六年,再回來,不但牛頭山被剷平填海,整​個馬公灣也被海埔新生地填滿了一大半;我甚至連回家的路都認不出​來。失去牛頭山,曾經讓我好幾年覺得,回到澎湖,竟像到了異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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