討海為生,不確定性很高。出了海,風生則水起,風平則浪靜,只能隨波逐流隨遇而安,半點由不得人。然後,丟了餌,下了網,大海茫茫,你更不知道何時何地魚群會來相遇。討海,於是像和老天擲骰子,有時贏了,有時輸了。老船長阿公就認為,討海,運氣比技術和努力重要。所以在澎湖,每個漁村都至少有一座讓人祈神問天的輝煌廟宇,每個漁村也都有一群追尋運氣聚賭的漁民子弟。
我小時候除了飛奔在岸邊海裡遊玩,也喜歡賭博,特別冬天北風勁且哀,海裡不能去,只能躲在室內時,更喜歡賭博。我們家附近有一間廢棄不用的牛稠間,乾乾的稻草沒被移走,好天氣時,偶而還會發出一點淡淡的稻香混雜著微微的牛屎味,村裡的大人小孩就常常聚集在那裡面賭博。
鄉下人的賭博,很直接,有效率也容易躲警察,我們玩牌九。牌九的玩法很簡單,四人對坐,牌紙搓洗好後,一人發兩張,立刻比大小,一翻兩瞪眼,最大全拿,只有運氣,沒有任何技術。賭博會讓人上癮,大概是因為每個人都相信自己運氣不致於那麼糟,上一回輸了,下一回可能會翻本,今天輸了,明天可能會翻本,就像出海捕魚,總有滿載而歸的一天。每個人都期待壓上大錢,翻出好牌的一天,於是,賭博開始讓人沈迷,越陷越深。
小學四年級之前,年紀雖小,我已經這樣深深迷上賭牌九,一個十足的賭徒。有一陣子,每天下課,丟下書包,就往牛稠間跑去,先是看,後來手癢,開始插花,最後親身參加賭局。
現在我還記得下注後,拿到紙牌,摀在手中瞄看圖像時那種神經緊繃脈搏澎湃的感覺。一開始沒有賭本,我就去找阿祖撒嬌拿錢。阮阿祖纏過小腳,那時已經八十多歲了行動不太方便,但仍穿著小小高跟的包鞋,每天都坐在她暗暗的廂房裡,總是把她的私房錢藏在腰間的圍兜內。
只要纏著阿祖要錢,通常到最後她都會伸手到肚兜裡拿出幾個零錢給我。我常常拿了零錢,直接跑到牛稠間參加賭博。小四那年,有一天,我連贏了好幾把,身邊掌握的鈔票,已經遠遠超過一個小四孩子可以擁有的份量。但,接下來的一大賭,全都輸光了。我血脈噴張,滿臉通紅,我覺得一定要再贏回來。為了翻本,當天回家,我賭膽大生,悄悄拿走媽媽藏在抽屜裡的買菜錢。
媽媽有幾個錢自己很清楚,哪裡能讓我得逞過了夜?當天,就被發覺了。爸爸從來沒有打過我,但,那天他非常生氣,作勢要打我。剛好下起雨,我拔腿就跑,爸爸在後面一邊罵一邊追,我光著腳拼命的跑,跑過小廟口,跑過瓊麻堆,跑過收割後的高樑地。邊跑心裡邊想,我不過先借錢,等我贏了不就放回去了嗎?從小爸爸每天要我運動,久經練習,臨場逃命,他當然跑不過我。
那天下午,逃過盛怒的爸爸,後無追兵,冷靜下來後,我坐在雨中海邊的小碼頭上常常釣螃蟹的地方。涼涼的雨水好像澆醒了我,突然看穿了沈迷賭博的可怕,心中開始懊惱自己的愚蠢,好想重新做人,但,想回家又不敢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