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 鄭同僚
開始漲潮時,最前緣的海水,你要仔細看,會染有一些濁濁的泡沫,隨著泡沫一波波推進,乾乾的礁岩沙地不斷被侵吞埋沒,海平面漸漸上升,直到海水淹過整個潮間帶,衝拍到岸邊的牆角上緣,就是滿潮了。
滿潮的馬公港灣,是我們的超大游泳池。記憶裡第一次游泳,是入小學前,雙手環著阮阿爸的脖子,趴在他的背上前進,那時候,阿爸正值盛年,虎背熊腰一身肌肉,常常屈著兩手臂,讓我們小孩一人拉一邊,輪流當單槓玩。我趴在阿爸的背上,乘風破浪,隨他前進,感覺自己像是騎著大鯨魚的漫畫主角諸葛四郎。
只是,阿爸終究不能常常當我的鯨魚;為了玩水,我只好自立更生,帶著保力龍板,跟著哥哥和他的朋友到海裡玩。上小學沒多久,有一天,又跟著幾個大朋友到橋邊的漁船上玩,幾個大孩子突然興起,說要訓練我游泳。他們笑著將我四肢體抬起,一、二、三就甩下水去。我當場嗆了一口鹹鹹的海水,兩手兩腳亂抓一通,抓著抓著,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會沈下去。從那天開始,我就丟開保力龍,開使用狗爬式加上一點抬頭蛙,跟著混馬公港灣了。
敢於混海,能玩的事可就多了。我們會從路上起跑,到了岸邊時,用力往海裡跳,看誰跳得遠;然後,再翻一個身,兩腿向上一蹬,潛到水裡,攀附在岩盤上,看誰憋得久。
我們也會游到離岸幾百公尺外的的小船上,一群人分兩邊站在船緣,然後用力搖盪船隻,越晃越高,比看誰勇敢,誰站得比較久,直到小船翻覆,才趕緊潛到水下逃走。這樣把船搞翻,雖然不會把船弄破,卻會讓船主很難把船翻轉回來;所以,每次只要有小孩在盪船,船主就會在岸上大罵三字經。這時候,大家就各憑本事,游得遠遠的,等到主人家氣消了,才嘻嘻哈哈回到岸上,抱著衣服到井邊沖水。
村裡孩子們的泳技與耐力,就在這樣玩樂中日有所進。潮有信,海灣總是送著一波波穩定的浪,讓我們躺在水面上,隨著波動調整呼吸,學著當死豬漂流在海面上休息,等休息夠了,再翻身起來繼續玩水。每年的夏天,我們每天至少會在海裡混個兩三個小時,所以,每年夏季一開始,幾乎村子裡的男孩都會曬得全身脫皮好幾次,一直脫到皮膚黝黑,那一年度裡,太陽再也奈何不了我們為止。
高中畢業那一年,我們幾個同班同學,特別到馬公外海,從一個海灣泳渡到一個附近的小島,算是正式告別了青澀的少年與鹹水的故鄉。後來,我到木柵讀政大,第一次走到游泳池,看到短短五十公尺的池子,竟然畫了八條線,每一條線裡,還塞了好幾個人,心理想著,這樣擁擠的小地方,怎麼游泳呢?
躊躇了好幾年,我都沒有下到政大的游泳池,一方面,想著茫茫大海,突然變成小池子,情何以堪?一方面,游泳竟然要花錢,真是聞所謂聞。對我來說,兩者都是不小的文化震撼。
只是啊,離鄉的日子久了,不但阮阿爸未曾游泳已經多年了;我自己對海洋開闊的感覺也漸漸失去記憶,那曾經小小的游泳池,隨著日子增長,近年來,竟然越變越大,大到足堪徜徉了。